骑士黎

大概是早几百年的还债，到老福特这里来存个档。

私设有，私心也有。

 

*

 

绞痛感袭上胃部时，宋乔安只是轻轻皱起了眉头，便没有了其他的反应。

距离各个部门汇报完工作还有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她并不好意思在这个微妙的时候，当着整个单位的部门主管们起身离开会议室。新闻部的工作汇报已经结束，她代表的部门不需要再成为被关注的焦点，所以没人察觉到她的异样也合乎情理。

胃痉挛是她熟悉的老朋友了，多年来与各式各样的胃病斗智斗勇的经历让她早就养成了一套缓解症状的方法。她不喜欢吃药，但临到这种时候，她还是会选择依靠胶囊来让自己免受折磨。

 

变数发生在宋乔安发觉办公室的抽屉里的药物已经过了保质期的时候。

新闻部的大办公室已经接近空无一人，愈发剧烈的疼痛感让她无法转移注意力——准确地说，她现在能做的只有趴在办公桌上，一手按住痛感最强烈的地方，另一只手攥紧拳头，令指甲都嵌进肉里，试图减弱这种叫人不悦的感受对自己的影响。

细密的汗珠爬满了她的额头，也在她的发间停留，亦布满她的背部。她已经疼到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求助这个选项也因此变得不可能。

 

于是，刚刚加完班的李大芝自己都没想到，她成为了自己领导的救星。

 

“乔安姐！”

见到宋乔安办公室的灯还亮着的李大芝本想打个招呼再走，未曾料到看见自己的领导正承受着的生理上的苦难。新闻部的主管脸色和手部关节已经泛着惨白，唇彩的存在补救了一下，让她的状态看起来没有那么糟。李大芝第一反应便是叫救护车，慌乱让她说话的语气和手上的动作都失去了次序，但这没有打乱经验丰富的前辈的阵脚。

“没事，是胃痉挛……老毛病了。药过期了……喝点温水……就好了……”

宋乔安看向自己的下属，尽力露出笑容，想让她安心。

她的手机唐突地响起来，铃声和平时接到陌生号码时响起的旋律出入很大。李大芝看到屏幕上显示着的“刘昭国”三个字，得到了机主的许可，便接通了来电，开始了对话。

 

刘昭国很久没有用这么快的速度奔跑过。

上一次剧烈运动应该是自己的妻子戒酒的时候，他追着她，爬了许多级阶梯，不出所料地在最后关头透支了体力。

但这次，他的体力似乎回到了年轻时的巅峰。电视台的办公区附近没有药店，他便驱车到最近的药房买到了他能想到的常用药，在把车停在露天泊车位后，以最快的速度登记了访客信息，放弃了还在较高楼层慢悠悠地上下的电梯，冲上了新闻部所在的楼层。

他也说不清这股力气来自何处。他自己本来只是想来接妻子回家，但李大芝那句“乔安姐现在胃痉挛发作，办公室的药过期了，她状态很不好”像是火箭的助推器，刺激他完成这一次竞速比赛，及时地到达终点。

 

等他冲进宋乔安的办公室时，趴在桌子上的人努力抬起眼来，与他的目光会合。

男人并不打算去深究这次病症发作的原因——他太清楚眼前的病患的性格，宋乔安是业界出了名的强者和拼命三郎，为了完成专题她不惜上刀山下火海，区区三餐省掉几顿又算什么？

所以受到虐待的胃又开始哭闹，而那些本应该做救星的佳肴正在幸灾乐祸地偷笑。

 

结婚多年，刘昭国在照顾胃病患者这方面已经有了丰富的经验。他熟练地指挥了准备下班的年轻人倒上一杯温水，自己则准备好了各种药物，先取出这一次应该吃的份额，再把抽屉里过期的药品都换掉。

“来，乔安。”

他平摊着手，等着妻子把手心的药丸抓住。宋乔安顾不上检查成分，把颜色丰富的药丸一股脑地往嘴里塞，然后将保温杯里的温水一饮而尽。

刘昭国蹲在一边，因为怕妻子呛到自己，一直紧锁着眉头，所幸她还是把握好了分寸，没有给现状雪上加霜。

温水顺着喉咙下滑后，兴许真的缓解了胃部的不适。一段时间后，宋乔安的表情缓和了一些，将握紧的拳头舒展开来，护住自己的胃部。一旁的丈夫总算露出了一点笑容，跳过了说教和责备：

“我抱你？”

“不用……我自己能走……”

“你能站起来？”

好强如宋乔安，自然不愿意在自己的下属面前展露自己的脆弱。她故意忽略了丈夫和下属关切的眼神，几次尝试像平时一样站起来，但结果都不让她满意——她的双腿甚至有些发抖，持续不断的疼痛令她无法发力。

刘昭国见状，轻轻叹了口气，不多问当事人的意见，在宋乔安努力直起身来后便将她打横抱起。

 

TV One新闻部的女王很久没有体会过惊愕。这一次，双脚的唐突悬空让她的头脑变成了一片空白，甚至连折磨人的疼痛感都消失了一段时间。

红晕在苍白的面色衬托下更为显眼，让宋乔安的脸颊升温得更迅速，她把脸靠向丈夫的方向，来藏起自己可能暴露出的害羞。办公室的灯被关掉，象征着新闻部全员一天的工作画上了句号。她听见丈夫在电梯里谢过李大芝，心头没来由地轻松了一些，胃部的异样感似乎也有减轻一点。

“走吧，我们回家。”

刘昭国安顿好妻子，用限速范围允许的最快速度向公寓的方向行进着。

 

*

 

汽车被四平八稳地停进车位后，驾驶员去给副驾驶座的人开门，做好了把她抱回家的架势。

“不要，我自己可以走。”

宋乔安拒绝得干脆，还给身边的人丢了一记眼刀。刘昭国只能在一边等着，看妻子是不是已经能安全地在高跟鞋的支撑下走向电梯的轿厢，他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和她争起来。

他猜宋乔安的疼痛并没有被缓解太多，因为她的表情并没有变得多平静。他不敢放松警惕，不放心让她一个人硬撑。

她双脚触地，顺势下车，支持起自己的身子，护着还在发痛的部位尝试性地走了几步，成功。这份微小的进展让她欣喜，她也没有忌惮地企图直起腰。胃部的隐形绞肉机突然加大了工作的力度，叫她吃痛的时候又剥夺了积攒在腿部的力量——细高跟向一侧偏去，让宋乔安不偏不倚地撞进了丈夫的怀里。

“小心！”

刘昭国迅速地迎上去搂住妻子，不等她从突如其来的惊吓中恢复过来，就再次把她整个人抬起。他将已经到嘴边的那句“都让你别逞强了”咽了回去，转以轻叹替代，顺势表达自己的无奈和些微不满。

宋乔安不好再多辩护些什么，毕竟这是她不自量力的后果。脚腕没有不适的感觉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鞋跟坏了还有其他鞋可以换，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多一处伤，工作一定会受影响，可能还躲不了刘昭国的一通说教。

“对不起，我不该逞强……”

在不远的曾经，从宋乔安的嘴里听到道歉，像是天方夜谭。实际上，现在的宋乔安也不习惯在这种事情上低头示弱。她的声音不大，但正好能让夫妻二人都听到，只是说完这一句后，她也没法解释清楚为什么自己会觉得难为情。

至于刘昭国，听完妻子的真情流露，只觉得有趣，惊喜盖过了其他的所有情绪。他将这一句道歉归结为一种撒娇，而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宋乔安和自己有如此的互动了。

 

家里的女主人最终被安置到了沙发上，她侧卧着，用靠枕压住疼痛的地方。男主人安顿好妻子，便开始打理起晚餐。现熬的小米粥出锅时烫得难以入口，他就把小瓷锅泡在冷水池里，等它变凉。他在这间隙弄了个热水袋，让妻子护好胃，接着打开电视，想转移她集中在疼痛感上的注意力。

品味台的晚间新闻在电视机上滚动着，但没人讨论今天有哪些内容吸引眼球——刘昭国甚至看着液晶屏打了个很夸张的哈欠。

“Daily的晚间新闻什么时候烂成这个样子了？”

宋乔安紧锁着眉头，不知是胃部的绞痛引发的不好受，还是看到前东家自甘堕落而难过。

“是啊，所以我们《先驱报》现在和你们合作，也算及时止损了。”

“廖纽世怎么还能在这样的Daily呆下去啊？”

刘昭国拿起遥控器，在妻子绵密的暴雨梨花针落向老友前迅速地转了频道，并忍住了笑。

他猜想健康状况全盛时的宋乔安此刻一定会拿起手机，毫无顾虑地将自己的想法悉数表达出来，而廖纽世是否招架得住这猛烈的暴风雨，就看他自己造化几何。

此刻的宋乔安的功力和行动力都因疼痛被夺去六七成，细声抱怨过一句就不再多言，放过了自己的旧搭档。他真心觉得，廖纽世应该感谢妻子那脆弱的胃。

TV ONE的晚间新闻在切换频道时正巧进入片尾部分，这也意味着收视率的计算已经结束。宋乔安横了手握黑色直板的丈夫一眼，其实她也没有抱怨刘昭国的意思，但夹带了零碎的不满意的眼神还是令他在看向她的时候难为情地挠了挠头。

“我去看看粥好了没有。”

男人迅速地逃离了战场，躲到了宋乔安的攻击范围之外，身体开始好转的患者获得了遥控器的主导权，浏览了各台接下来的节目单，最终把目标锁定在一场音乐演奏会的重播上。

她胃部的疼痛感已经没有之前那般翻江倒海般的强烈，现在的她已经可以将热水袋置于腹部，然后坐起身来，还算平静地交流。

 

刘昭国煮的粥份量正好够两个人填饱肚子，不多也不少。他本来想连碗和小瓷锅一起搬到客厅，让宋乔安少走两步路，但她此刻已经不像刚才一样虚弱，于是他放下了心中的不安和担忧，像往常一样将餐具都摆放在它们一贯的位置。

宋乔安的面色变得红润了些，额头上的细密冷汗也不见了。虽然她仍旧需要靠热量来缓解胃部的刺激感，但她至少可以独立地、稳当地行走。

“好些了吗？”

男人帮妻子拉出椅子，待她快落座时，把木质家具往前推了推。被问话的人用左手扶着热水袋，右手则伸向了勺子在的方向。“好些了”三个字从她口中蹦出的时候，声调平静，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刘昭国听到这个答复则松了一口气，压在心口的巨石总算落了地。

“再忙都要好好吃饭，不能什么都不吃。身体都照顾不好，要怎么撑起新闻台的收视率？”

男人把正好可以入口的粥分出一半到妻子的碗里，自己的那份则原封不动地停在锅里。现代人的惰性让他不乐意多洗一只碗，即便他已经拿出多余的一只碗来盛放小菜。那些提醒妻子要注意生活作息的话语他已经不知道自己重复了多少遍，但他依然乐此不疲。

宋乔安点点头，听到“收视率”三个字后，还是没能成功地收齐扑在工作上的心思。

 

TV ONE和先驱报合作选题的具体内容编辑，大多交给单位里的年轻人来操练，作为管理者的夫妻两人现在能看到的也只有量化的观众反馈，譬如收视率、文章的点击量和行业内的排名。

他们不知从什么时候形成了一种默契，对于各自工作的内容，宋乔安不讲刘昭国就不问，刘昭国不说宋乔安也不提。就算提出来了之后，两人存在意见分歧，但他们也能够理性地就事论事，不借题发挥。如果矛盾无法被消弭，其中一人也会叫停这一场讨论——他们之间可以聊的还有刘天晴，还有宋乔平和林一骏，还有刘昭国的父母，还有他们的朋友、同僚。

“值得关心的事情不是只有工作和负能量，所以没有必要、没有理由在让人不悦的议题上纠缠”，这在某一个晚上的举杯对饮后，变成了两人的共识。

 

“我们台这一周的收视率下降了。”

宋乔安像是说出“楼下新开的咖啡店选的咖啡豆很好”一样，平静地把对话开了局。刘昭国听到消息之后差点呛到，不是因为妻子所叙述的事件，而是由于在他意料之外的，稀松寻常的语气和没有什么起伏的语调。

“怎么会？选题的反应不是很好吗，我们这边的点击率创了新高诶。你们新闻的标题和内容都没改，怎么会？”

藏在镜片后的双眼被惊讶冲刷过后，刘昭国便死死地盯着对面人那张精致如画的脸。宋乔安能接受丈夫对这个结果的不满和诧异，但他这种“不找到理由誓不罢休”的执着，只增添了她的不悦。被男人发烫的目光打扰到的女性皱眉，发出了“啧”的一声表示抗议。

“你这么看着我，也不会知道为什么收视率会下降啊。”

“而且只有一个点而已，我们还是第一啊。”

听到后面的内容，刘昭国靠着椅背向后仰，用双手放在眼镜和垂下的眼睑之间，长舒了一口气。

“可以不要这么吓我吗……宋总监……”

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表达了自己的诉求，引得始作俑者也向上勾起了嘴角。有关工作的部分，他们心照不宣地将句号划在了下一个选题的简单讨论后面。话题自然地被转移到亲近的人身上，提到女儿的名字时，宋乔安已经开始觉得她的胃已经开始回归平安无事的状态。

“天晴明天夏令营回来，我午休的时候把她接回家。”

锅里的粥所剩无几，刘昭国把容器斜起来才能舀起来悬浮的米。他看了一眼盛小菜的碗，和妻子交换了眼神，将咸味浓郁的食物扫荡殆尽。

“那我明天把乔平一骏他们一家三口叫到家里来？快一个月没见了诶。”

身体的不适拖慢了宋乔安吃饭的速度，但她的碗在此刻也已经看得见底。刘昭国见到这幅光景，猜测妻子平时在单位吃东西时几乎和“细嚼慢咽”这个动作无缘，也不奇怪她会再次经历胃病的折磨。

他起身，将用完的餐具收拾好放进水槽，在等着温水没过餐具时检查了冰箱。

“可以啊，菜倒是有，你明天几点下班？”男人叉着腰巡视过一番，再把目光投向了妻子。

“我可以按时下班。”被问到的人探头，试图看清冰箱里现在的状况。

“那你先回家，我再买一点菜。人这么多的话，吃清汤锅好了，你的胃也受得了。”说话间，家里的男主人关上了冰箱门。看到小瓷锅在他关上水龙头时恰好被盖住最顶部，他不禁为自己精准的时间把控欢呼喝彩了一下。

“火锅还不如去外面吃。家对面那条街的潮汕牛肉锅味道很正，之前我和部门的同事一起去那里吃过一次，营业时间又长味道又好。”

宋乔安的提议成为了最终确定的执行方案，在刘昭国表示同意并开始洗碗后，她拿起了手机，在网上提前订了位置。

 

等两人打点好家务，并洗完澡，在客厅占据着沙发的两头时，时针已经很靠近钟表盘上的10。宋乔安已经基本恢复了元气，热水袋被她放在扶手边，刘昭国在回复完最后一条工作讯息后，将频道转到了电影台。

电影台正在播放的《哈利·波特》这个系列，夫妻两人一起看过第三集和第四集，第五集上映的时候，他们带着刘天彦去看。宋乔安在电影院睡了一大半时间，对剧情的记忆从开头的进入凤凰社直接跳到了最后的魔法部大战，刘昭国则和自己的儿子一起欣赏完了吸引眼球的特效。现在放的碰巧是第一部，他们就干脆把这部电影当成了绝佳的消遣。

“我觉得有空可以和天晴一起看，天彦以前也很喜欢这个，还蛮经典的。”

宋乔安望向丈夫，表情轻松，眼神里却满溢着认真。刘昭国听罢，便附和着说找一个周末来一场马拉松式放映会，但也要女儿答应才行。

“像天晴这个年龄，应该会喜欢言情剧多一些吧？你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不喜欢琼瑶吗？”

听到丈夫反问式的回应，宋乔安笑出了声：“不好意思，我十几岁的时候不喜欢琼瑶。我妹像天晴这么大的时候也不喜欢琼瑶，她那时候喜欢看漫画。”

“怎么可能？！我以前上中学的时候女孩子都人手一本那种抄本诶！”

“你老婆以前也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啊，她女儿现在应该也不会是吧。”

 

刘昭国听到这个回应，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抛出一个怎样的答复。他只能承认在这场对决里，自己处于下风，而宋乔安的每一击都是完美的。

他很快就把注意力放回了电影上，思路紧紧被剧情抓住，让他没能注意到自己周围的情况。等电影进入结局部分，他才转了转头放松筋骨，未曾想沙发另一头的妻子不知何时就进入了梦乡。

“乔安？”

他轻唤了她一声，缺失的回应佐证了她的劳累。男人见状，迅速地关掉了电视和客厅的灯。他轻手轻脚地抱起妻子，向楼上的卧室进发，这一过程耗费的体力过多，让他感受到了自己的运动不足，但并没能让他下定健身的决心。

反倒是臂弯里的人，工作向来比自己忙，身材和体重却一直控制得很好这一点，让刘昭国感到有一丝心虚。

 

看着熟睡的枕边人，刘昭国有点后悔没在餐桌上提醒她一件事情。这件事对宋乔安来说可能没什么大不了，但对他来说还算比较重要。

“胃不舒服的话，就不要喝咖啡了。明天上班前可以买杯豆浆，一定要喝咖啡的话，就换成含牛奶的。”

这种常识的科学依据，他并没有研究过，但直觉告诉他把黑咖啡换成摩卡或者豆浆会对宋乔安的胃有好处。

——没关系，明天早上再说也不迟。

男人这样想着，遗憾渐渐地消失不见。他把这件事在脑海里写成了备忘录，确保自己清楚地记下之后，才合上双眼，准备结束这一天。